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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獨自一個人待在寢室,寧靜,卻有著濃得化不開的不安,一陣又一陣的敲門聲,是聚冤不肯散的聲響。我蒙著頭不理會這一切。

  失眠,卻也非鬼聲所致。

  在這個鬼哭神號的夜晚,我夢見了阿公。

  這一篇,我絕不肯用『記得』兩個字,因為『記得』,有著太濃厚的悲悽。

  我將快樂回憶,而不『記得』。

 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,當我阿公仍健在的時候,當我的心思仍成天戀棧於踢罐子、跳橡皮筋的時候。我五、六歲,最小的妹妹剛出世,我們全家仍居住在崙尾的『老家』。『老家』這個詞,是對應於時空轉換的一個說法,在當時,是才剛座落不久的一厝新家,是老爸辛苦了良久所換來的結晶,代表著希望的未來。

  印象中,阿公高大魁武,黑灰色西裝褲與白色襯衫是他最愛的服裝,不論寒暑交替,不管時間遷移,這套服裝成了他的正字標記。

  我記得阿公的臉龐,不因皺紋而銳減的帥氣。泉,是他的名字。阿公總給人一副極嚴肅的樣子,但我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憨膽,總在阿公的面前恣意而為。他從不曾對我動怒,甚至,是我在挨罵時最棒的擋箭牌,他那厚實的肩背,替我擋下了所有的傷害。

  我們是一排五戶的連體透天厝,阿公和阿媽當時就住在我們家隔壁,當然,也是當時同時落成的新家。因為住得近,阿公和阿媽時常來我們家聊天、閒嗑牙。當時,我正讀村裡的幼稚園,因為自身的思想早熟,總表現得小大人的模樣,我得到了老師的青睞,當上了班長。

  那時,阿公總會騎著他的野狼一二五,載著我上學去,我坐在阿公的背後,抱住的是緊緊的幸福。

  路程其實不遠,約莫二百公尺的距離,總感覺車才剛發動,幼稚園門口就現身在身旁,緊抱住的幸福,就必須得鬆手。我是被阿公寵慣了的小孩,一天天地感受著這小小的幸福。

  也不知老師究竟是識人不清,還是閱人無數,竟讓我執起教鞭,賦予我極大的權力。

  年輕的我不知力道的輕重拿捏,是否無意間在同學的手臂或心上留下傷痕,我並不是很清楚,但秩序情況倒是很令老師們滿意。

  有時,我大力揮著教鞭掌管秩序的模樣,讓前來接我放學的阿公瞧見了,他總是會在其他人面前表演我無限威風的姿態,惹得我很害羞,但我心裡確切地知曉,阿公是很驕傲的。

 

 

 

 

  衣櫥,一直是小孩子的魔法屋,尋寶佳地,幻想盒子。一進入衣櫥,彷復就連接到另一個國境了。

  某天,我打開了爸媽房裡的大衣櫥,準備當個小小探險家、尋寶者,在裡頭搜尋著隱藏在某處屬於我的寶物。

  一件大衣,一個大口袋,一疊厚厚的紙鈔,帶來一個始料未及的經歷。

  我驚喜於自己的發現,迫不及待想與世界共享我的喜悅,我想到了阿公。

  一把揮出,有著瀟瀟灑灑的慷慨,我將大把鈔票塞給了坐在客廳的阿公,意氣風發地!看呀!小小年紀的我,也能拿錢孝順阿公了哦!

  當阿公接過了我的『孝順』後,我得意忘形,期盼著理應接踵而來的誇獎,卻沒看出阿公臉上的詫異,聽不出阿公的聲聲質疑。阿公進了廚房,我則是細數手上的寶藏,思量我下一步的運用,此時,媽媽一個箭步,搶過了我手上的大把鈔票,一股非置我於死地的驚人氣勢,一個巴掌,一陣責罵,還有一個不知所以的我,呆滯而莫名萬分。

  我跪在熙來攘往的馬路邊,媽媽手拿棍棒,歇斯底里地哭喊責備,她是一個徹底心碎的母親,而我這才明瞭,我是個小偷,竊走了爸媽辛苦攢來的血汗錢,更奪去他們心目中的乖兒子。

  我跪了很久,也哭了很久,痛徹心扉地認錯了。

  小小年紀的我,這件事帶給我極大的震撼與教訓,我感恩於阿公給我上的一課。

 

 

 

 

  爸媽後來離開了伯父的工廠,開始外出作生意,穿梭於各大夜市。我和妹妹常被留了下來,阿公和阿媽則義務性地在爸媽不在的時候,照顧我們。我們會一起看史艷文布袋戲,邊吃著已放涼濃稠的稀飯,晚上則在阿公阿媽的大床上翻滾跳躍著,直到筋疲力竭,才肯闔上眼,沉沉地睡著。

  隔日早晨,我們都會在自己的床上轉醒過來,那是爸爸強壯的臂膀在我們進入夢鄉時,表演了一次又一次的空間轉移。

  或許,阿公的大床,遠比我自己的床還來得熟悉。

 

 

 

 

  孩子的世界裡,盡是悠閒,也該是悠閒,這才是童年。相對於現在的孩子,我真是幸福得多,至少那個年代,沒有補習班、安親班,我總能恣意奔跑在鄉間小路上,放肆且狂野,悠然而自得。

  但那時,一台任天堂遊戲機,悄悄改變了我的生活,而離開幼稚園後的小學生活,大力地將我與任天堂給隔了開來。有著小聰明(或許說是自以為聰明較為合適)的我,作了一件蠢事。

  在某日該進學校的時間裡,我仍逗留在家中,故裝病體微恙,向阿公阿媽謊稱是受風寒了,該請假在家休息。不知阿公是否看出我的心虛,總之,他拗不過我,只好放任我一個人在家,而我,則是樂得關上門窗,組裝好遊戲機,進行我刺激的破關之旅。

  午後,父母歸來,當然免不了一頓責罵。

  好多與阿公有關的回憶,已隨時間的洪流,被沖散了許多,殘存下的多是我無知與任性妄為下的慘痛記憶。

  對我而言,阿公高大而雄壯威武,像是一座永堅不摧的聖山,擋下了所有的風雨與危險,保護著在他身上札根的我們。我是一直堅信著的,就像神話般,恒久不會變的。

  但,阿公終究不是神話,他倒下了,肝癌末期。

  自那天起,日子有了很大的變化,阿公住進了醫院,爸爸和伯伯、叔叔們,輪番進醫院照料著阿公,每次皆流下無止盡的淚水。

  躺在病床上的阿公,怎麼離我如此遙遠?他的意氣風發呢?他的白襯衫呢?他那強壯的臂膀呢?怎麼,我都看不見了?

  那座我自以為會永遠守護著我們的聖山,正以極不可思議的速度,頹圮崩壞,好殘忍!阿公累了,倦了,需要休息,但再多的休息,也挽不回終究要化為一坯黃土的命運。

  大人們心力交瘁,小孩們徬徨不安,愁苦佔據了每個人的臉,闇然無光。

  那一天,我在醫院裡,向媽媽拿了幾個銅板,兀自搭著電梯下了樓,選了根我最愛的冰棒,準備回到阿公的病房裡大快朵頤,卻在來到電梯的門口前,驚見阿公閃身而去,他著穿著平日的白襯衫與西裝褲,神情有些落寞,瞥了我一眼後,靜靜地消失在走道底。我心想,是阿公嗎?懷疑與沉思,讓我手中緊握的冰棒,開始融化了,就像我曾經緊握著的幸福,開始一點一滴消逝了。

  回到了阿公的病房門口,看見每個人臉上皆掛滿淚水,爸媽把我擋在病房外,我知道,死神,正在病房內進行著儀式,殘忍,且無法挽回。

  已經無意識的阿公,在救護車的護送下,回到了老家大廳,這是他半年以來的歸來。他嚥下了最後一口氣,壽終正寢。死亡,在大家的面前,著著實實地發生。

  死亡帶來了痛苦與淚水,帶走了我們最親愛的人,我的阿公。

  阿公的遺體在祂出殯前,一直是躺在大廳中的,我天真地認為,他只是累了,睡著了,我會在吃飯時,倚在他所躺的棺木旁,默默地邊扒飯邊看著阿公,他的面容安詳自在,完全沒有在醫院時的痛苦。我盼想著他何時才會清醒,再載著我上學去?

  直到日以繼夜的法事後,入了斂、出了殯、下了墓、掩了土,我才驚覺,阿公是真正離我們而去了,我一輩子是不可能再見著阿公了,千愁萬緒一下子溢滿了我的心,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,泣出我所有的悲傷。

  不久後,我們搬了家,『新家』頓時變成了『老家』,而我,八歲,正式告別了我短暫的童年。

  有關於阿公的回意,只在每次逢節回老家祭拜祖先時,看見了懸掛在神桌旁的阿公遺照時,才會一一湧現。

 

 

 

 

  時光荏苒,我偶爾會憶起那段有阿公陪在我身旁的快樂時光,我多盼望阿公能進入我夢鄉,卻又一次又一次的落空。

  終於,在阿公離我而去的十八年後,他進入我的夢中。

  夢中的阿公,有著最英氣風發的帥氣,他轟地一聲出現在我的面前,操得一口流利的台語,而我,逆著時空,也回到了十八年前的童稚棤樣。我情不自禁地緊抱著阿公,曾經永遠回不來的幸福,現在正在我的面前。

  阿公,在夢中陪伴了我一場精彩的冒險,成全了我盼了十八年的夢。

  天亮了,夢醒了,阿公再次離我而去,留下了滿滿的幸福給我。

  好久不見了,阿公,我很好,你呢?希望你一切都好。

《完》2007.05.16 完成於禁不住的思念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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